春山传 人间（8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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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外边疆，黄沙战场，燕临川在大大小小的生杀中活到现在，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见过。伤痛、流血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周围发生，基本上就是战场上的家常便饭，大家都习惯了，也没有哪个神人敢说在战场这么多年能不受一点伤。

就连燕临川自己都身负大小三四条伤疤。这还基本都是早些年受的伤，到如今已然淡化了不少，但从这些伤痕上依稀还能想象到曾经的狰狞模样，而这种狰狞放在战场上，也只能轮得上是忽略不计的小伤，放在那些断手断脚、马革裹尸面前，确实算不上什么，只是一般人已经觉得很难接受了。

饶是燕临川这样见惯了战场残酷、淋惯了血雨腥风的人，此时此刻，抱起叶青瑛的手难以自制的有点颤抖，他先前只觉得叶青瑛个头不矮所以显得比较瘦，这会儿才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肉，抱他起来也没费多大力，然而手臂上担着这个没什么分量的身体，却觉得格外重。

不怪燕临川没什么好话。所谓凡事要量力而行，就叶青瑛这样的身板，还要争着去替别人挨揍，燕临川想不出来什么感天动地的理由，只觉得这个人大概是活腻了，上赶着要去送死。

换一个身强体壮的或许还有个挣扎的机会，依叶青瑛这样旧疾在身又营养极差的人，没有当即毙命已经算是佛祖保佑了。

周围一众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，只看到他脸色沉的像鬼，一个个不敢出声，原地站着目送燕将军小心翼翼地扶起叶青瑛，往怀中一抱，迈着大步匆匆把人带走了。

一个在后院帮忙的小和尚走在前面给燕临川带路，到了寝屋门口，他一推开门，屋子里一股湿气扑面而来。

寺里对住宿的条件本身也不太讲究，除了有几间客房是独立的单间，其余都是大房，基本上是一个通铺到底，另一边就用来堆放杂物。

后院这边的大房空间倒是足够大，各种乐器、舞具什么的东西堆着，也不至于拥挤，各人也互不干扰。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后院相较前院而言比较隐蔽，又是背阳的方向，因此屋子里显得格外的阴暗，四周墙上经过了经年累月的雨雪，又终日没什么阳光，发霉的地方更加恶化，一片一片的占据墙面又锲而不舍地向四周扩散开来。

燕临川皱了皱眉毛，飞快拿了好几条毯子铺在床上，小心地把叶青瑛放在上面。其实叶青瑛现在全靠他刚刚输的一股真气护着心脉，没什么知觉，疼也疼过了，现在就剩下不省人事，燕临川站在边上微微皱着眉头，他能做的都做了，皮外伤只能等寺里的人来，他又伸手把了把脉，好像在无能为力的时候非要摸到还在跃动的脉搏才能安心。

没过一会儿，道隐匆匆赶来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僧人，精通些医术，带着随身的药箱，一进屋，就先被床上面色苍白的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
“阿弥陀佛，这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……”僧人小声嘀咕了一句，一刻也不敢耽误，赶紧上前去查看伤势。

血腥味很快在屋子里弥漫开来，让人心里不自觉跟着揪紧了。

燕临川怕留在这里干扰到医治，自觉让开位子，先一步出去等着了，道隐面有不忍，他念了句佛号，轻轻叹了口气，也跟着到门外去了。

就像之前所说，虽然燕临川见过死伤无数，却都是在战场上，保家卫国理应将生死置之度外；然而像今天这样，因为一己私欲而将一条命视为尘土，身为朝廷的命官，只在树立威风上用尽手段，这些恰恰都让燕临川最为反感唾弃。当初就是因为看不惯这些，他才执意要去驻守边疆，没想到在朝廷的边缘走了这么些年，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要被拉进去，甚至还牵扯到了其他人。

燕临川双手垂在身侧，微微握拳，掌心未干的血还有点粘腻，残存的一丝温度好像总也消散不去，叶青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。

道隐攥着他的佛珠出门来，看到的就是燕临川长身直立的背影，映在一片青竹之中显得有些落寞悲哀。大将军征战四方，偶有疑虑也时有煞气缠身，虽然难免有苦痛，但少见有这样落寞无助的样子。

“阿弥陀佛，将军可是在为方才的事烦恼。”

“大师。”燕临川侧过身来，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深沉厚重，他只是喊了一声，就不再言语，嘴唇抿成一条线，什么也没说，但是从他的表情，道隐也什么都明白。

过了一会儿，道隐才道：“人和人之间行为处事大有不同，这世上百态，也并非将军可以控制，此事并不是将军的错，也请将军注意自己的身体，切莫过分忧虑。”

燕临川轻轻摇了摇头，“不是我的错，却也算是因我而起。大师，我这一趟兴许就不该回来。”

道隐没想到燕临川自己在这儿悟出了这些道理，数着佛珠的手一顿，一时有点接不上话。

燕临川也无所谓，他自己又接着话继续说：“大师，想来我塞外生活是粗糙了一点，但环境还是不错的，比起这儿的乌烟瘴气，我真是有点怀念之前在外面征战的日子了，毕竟兵法虽复杂，还算有理可循，可人心多变，实在难以捉摸。”

道隐知道燕临川心性，安慰的话归安慰，红尘纷纷的事一个红尘之外的人着实不太好插手，于是他干脆不言，重新数着佛珠，站在燕临川身边，听他讲。

燕临川平时话不多，但是这些年来和道隐交谈已经是习惯，一开口就大有收不住的架势。

“之前种种事情不过是些所谓利益，我也并不想节外生枝，只想着要是有一个专门的人来管理这些事情，指不定要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更好些，也算是给寺里省心了。只是无论如何，人命是底线，也不该是谁轻易玩弄的东西。假如真的因为我，他们连无辜的人都要加害，那实在是……”

实在是什么他没讲完，一个词在舌尖犹豫再三，终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，燕临川最后只说：“我真的不应该回来。”

之后两人就没什么再说什么，也哪都没去，就站在原地等着。屋门前的长廊边上种着花花草草，再远些就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，因为今天的事，平时在那里练习的人今天都没再继续练，各忙各的去了。由此，整个院子也特别安静，偶尔有风吹过，风声带动着花草树木，发出窃窃地低语，平白有些萧索。

也不知道两人站了多久，直等到天边有些黑了，身后的屋门终于开了。

燕临川闻声，没着急进去，迅速看着年轻的僧人道：“怎样。”

僧人擦了擦满头大汗，“没事了，救得及时，将军又护住他心脉，只要好好养一阵子，很快就能恢复了。”

燕临川郑重道，“多谢。”

莫名收了一声谢，僧人还没来及说什么，只见燕临川人影一闪进屋了。僧人挠了挠头，当真是一副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。

道隐走上前，伸手拍拍他肩膀，“辛苦了，先去歇会儿吧。”

屋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，小和尚跟着他们进来，把周围收拾干净，又去把窗户打开了一点，房里快要凝固的空气一下找到了出口，让人也跟着喘了口气。

叶青瑛一时还醒不过来，呼吸轻轻的，脸色还是有点苍白，白发软软地拥住他的脸，散落在枕边，看起来既安静又有点可怜。

燕临川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，突然道：“大师，这两天就让他去我那里休养吧。”

道隐看了看叶青瑛，又看向燕临川，“这……岂不是要麻烦……”

“哪里能麻烦到我，只是府里人多能照看的了，寺里大家各有各的事，才真的是照顾不暇。”燕临川说，“何况我有点不太放心，不如把人放在身边好些。我府上的情况大师你了解，多一个人不多，方便的很。”

道隐点了点头，不用燕临川说，他心里也是怕那魏筹记恨在心，燕临川挡下一次没问题，万一还有下次、下下次呢？也不能总是那么及时的出面解围。

燕临川最后说，“不过还是等他醒了，问问他吧。我今日不好再多留了，就先走一步，有什么问题大师托话给我就行。”

“阿弥陀佛，将军放心。”

等叶青瑛醒来，已经是三天之后了。

屋外很难得有些阳光，非常艰难的延伸到屋子里，又堪堪触到叶青瑛露在被子外的手上，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温柔，叶青瑛手指勾动了一下，阳光中的细碎的尘埃便活波的飞舞了一阵，被光影放慢了节奏。

叶青瑛缓缓睁开了眼，又眯了一下，才适应了许久不见的光线。

院外传来低低的奏乐，还有人的低语，屋子里很安静，大家这个时候都在排练。叶青瑛侧身躺着，醒来的第一眼，就看见了趴在床边打瞌睡的小和尚。

睡的特别香，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，还吧唧了一下嘴。

叶青瑛觉得很好笑，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小光头，他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。

然后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这个手感，就非常成功地牵动了自己的伤处，“嘶”了一声，飞快缩回手，龇牙咧嘴的疼了起来。

小和尚迷迷糊糊睁开眼，一见这人醒了，立马没了瞌睡，高兴道：“你醒啦！感觉怎么样？”

叶青瑛还没缓过来，“还……行……吧……”

“你等着！我去找方丈大师来！”

叶青瑛都没搭上话，就看见小和尚一蹦一跳离开的背影，他睁着眼，一直看到这背影消失在台阶下，才缓缓闭了闭眼睛，这时候才有着落似的，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鬼门关走一遭真不是好受的。死而复生也大概就像现在这样，恍然如大梦一场，只是入梦前那一句“你活了再谢我”复返而来，此时此刻竟然格外清晰。